是人写的,还是AI写的?生成式人工智能应用普及以来,这个问题便萦绕在文学写作领域。不少读者化身“AI鉴定侦探”,给文学作品逐字逐句“捉虫”,一旦嗅到字里行间的“AI味”,便将其视为作品的硬伤。 作为报刊编辑,我在日常加工处理稿件时,也时常陷入类似的困惑。面对某些行文规整却透着套路化的段落,心里总会犯嘀咕:这段是不是用AI写的?它的逻辑是不是太顺畅了?文笔是不是太“优美”了?比喻是不是过于天马行空了? 可“AI味”终究是一种阅读的主观感受。作品究竟是不是用AI写的,往往难以找到“实锤”。目前,尚无一款成熟产品能准确鉴别文本是否由AI生成,未来恐怕也难以实现。此前,有人尝试检测《滕王阁序》的AI率,竟得到100%的回复,令人啼笑皆非。 随着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升级迭代,可以想象的是,识别文字是否属于AI创作会变得越来越困难,AI与人类写作的边界也变得模糊。“用AI对抗AI”,很可能是一场漫长而无果的追逐。 AI不仅可能掩饰自己的非人类特征,甚至可能反过来调教人类的写作思维。一位大学老师最近就分享了这样的经历:学生作业越来越有AI的味道,他相信这并不是因为作业完全由AI代劳,而是因为长期使用AI以后,学生不自觉地沿用了AI的表达逻辑,就连一字一字敲出来的作业也“AI化”了。 “AI焦虑”也传导到了写作者群体中。对许多创作者而言,如果自己的文字被认为AI生成,不仅是对其写作技能的质疑,更是对其文品的否定。为了避免误解,一些作者不得不开始“自我审查”。AI偏爱用破折号,就刻意减少破折号的使用;AI常反复使用某些比喻意象,便刻意规避这些表达。原本自由的创作,渐渐变成了一场与AI“划清界限”的较量。 阅读本应是一场读者与作者灵魂对话的旅程。我们在文字里理解作者的喜怒哀乐,感受不同的生命体验。如果阅读时始终陷于“这是不是AI写的”的怀疑,阅读的纯粹与自由难免被焦虑吞噬。 近日出版的《AI时代的文学教育》一书中,主编陈平原教授在序言里写下这样一段话:“世界史上,每次特别重大的科技进步,都会伴随一定的价值重组、社会动荡,以及知识结构的变迁。这回自然也不例外。若干年后,震荡期过去了,回头看,今天的好多想法与论述,很可能显得幼稚可笑。但那是真实存在的人类寻路的迷茫、痛苦与挣扎,值得尊重与保存。” 从更宏观的历史视角看,我们仍处在AI融入文化生产的初级阶段。AI让人们对“真实创作”的判断陷入分歧,震荡与困惑难免存在,但技术变革的脚步从不会因此停滞。人类迟早要为适应这一变革,重新调适对“写作真实”的定义。就像如今,恐怕没人会质疑用键盘打字不属于“写作”,尽管键盘早已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纸笔。 有人避之不及,生怕沾染上一丝“AI痕迹”;也有人坦然接纳,主动承认AI在创作中的辅助价值。2024年1月,日本第170届芥川文学奖揭晓,33岁的获奖者九段理江在感言中透露,其获奖作品《东京都同情塔》中约有5%的内容,是完全由AI生成的,并且是“原汁原味”一字不差地使用,没有任何修改。此事很快在文坛引发轩然大波。 不过读过该书便可发现,作者使用AI的部分主要是小说中某一角色与ChatGPT的对话,而非故事主体。九段理江认为,这并不构成对读者的欺骗。事实上,若刻意编造一段虚假的AI对话,反而容易弄巧成拙。 更值得担忧的问题是,随着AI替代一般写作需求的能力提升,写作会不会成为一种“奢侈品”或“非物质文化遗产”?美国投资家兼商业作家保罗·格雷厄姆提出,因为AI对一般性写作能力的替代,未来不再有好的写作者、还行的写作者、不会写作的人,取而代之的将是:好的写作者和不会写作的人。 不管AI未来变得多么强大,“好的写作”总会脱颖而出。同在《AI时代的文学教育》一书中,蒋寅教授认为:“文学活动的体验性过程,正是文学的永恒生命力所在。文学对于人的意义,根本在于经验世界的拓展。”人作为有着独立意志的生命个体,其笔下的文字始终承载着独一无二的生命体验。即便未来AI真的发展到有独立思想的那一天,那也绝非对人类体验的取代。 在争议中,已有文学杂志以“冒天下之大不韪”的勇气尝试与AI共存。今年年初,知名文学杂志《十月》就发起了一场征文大赛,邀请文学爱好者、AI创作关注者,与DeepSeek等AI工具围绕“返乡叙事”共同展开创作。 显然,现阶段的AI不能替代人在物理意义上的“返乡”,更无法复刻人们对故乡的情感记忆。但借助AI完善返乡写作,并以公开、透明的方式展示作品、对比差异,不失为一种开放且有意义的探索。当我们敏感于“AI味”时,真正担心的或许不是AI介入写作,而是创作中“人味”的流失。 AI或许将改变写作的方式与阅读的形态,但不会瓦解阅读的本质价值。现阶段,我们不必因AI的存在陷入怀疑主义,也无需为了“避嫌”而束缚创作的手脚。保持阅读的习惯,呵护用文字表达的能力,我们终将与AI更融洽地相处。 王钟的来源:中国青年报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