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3年,有关新闻职业的话题冲上热搜,缘于一名网络红人声称“如果孩子非报考新闻系一定把他打晕”,引发社会热议。有不少人赞同,说他讲的是大实话。 但临近2023年底,我看到有报道称,在深度伪造和后真相时代,随着人工智能的崛起以及埃隆·马斯克将推特(Twitter)改为X的背景下,《韦氏词典》(Merriam-Webster)将2023年度词汇选为“authentic”(真实的,真正的)。 在动荡、不确定性、人工智能为高频词的时代,像诗平这样执着于进入现场、深度写作的记者变得更加稀缺,不必怀疑也将更加宝贵。 刘江 新华社“新华视点”栏目主持人 若没有积累,即便进入现场也会茫然 刘江:近年来,新华社“新华视点”栏目播发了大量聚焦中央环保督察的报道,派记者与督察组下沉实地,探索嵌入式舆论监督报道新模式,取得显著成效,得到相关部门高度认可。这类跟随相关部门的采访,记者的工作方式通常分为两类:依靠督察组的调查和工作报告;在随访的基础上主动出击发现问题。你采写的《电站密布、拦河筑坝、圈水造景……谁来拯救被“切割”的河流?》《“优秀示范村”农民自建厕所却不敢用,咋回事儿?》我印象很深,都是独家报道。线索是如何发现的? 刘诗平:我跟访的督察组是从河南省洛阳到三门峡。这条路线当年杜甫在安史之乱发生时曾走过,他从洛阳到石壕村(今三门峡市陕州区干壕村)、潼关,至华州(今陕西渭南市华州区境内),就沿途所见所感写出了著名的组诗“三吏”“三别”,战乱和苦难的画面如在目前。我常想,像《石壕吏》那一夜的见闻如此真切,如果1000多年前一名记者在现场遇到这一切,能写出那种真实、沉痛的厚重感吗?走在杜甫走过的这条路上,这种情绪一直很激励我。 选择洛阳和三门峡,是因为我“走读”过黄河,对黄河情况相对比较熟悉。到洛阳驻地的当天晚上,督察组开会讨论他们白天督察的黄河支流违规建水电站的事。督察组成员非常专业,但是他们督察的重点多、一天跑的地方多,写出引发受众关注的议题,还需要记者个人的发现和突破。比如,地方会把督察相关项目的材料都摆出来,向督察组开放,记者可以查阅,但只有懂行才能发现可深入的新闻,才能把问题问到点上。 刘江:督察组掌握的线索很多,你怎样确定报道的方向? 刘诗平:新华社做舆论监督报道的原则经过多年锤炼和总结,非常具有操作性:针对那些“党和政府明令禁止、人民群众深恶痛绝”的典型问题。 首先是就政策对标对表,确保问题的普遍性,且导向是正确的。基本摸清情况、初步形成报道思路,比如说小水电问题,我采访水利部,了解到水利部、国家发展改革委等部门即将启动黄河流域小水电站清理整治,力争用2年至3年时间,解决过度开发问题,因此我对报道方向有底气。 其次,解决新闻的接近性问题,让读者能看懂报道内容的价值。记者到了现场之后,脑子里要联想到之前的相关积累,实际上是知识、认知的汇总。比如在这个报道里,记者要有水电站建设的基本概念,对河流生态和生物多样性等有认知。我对长江的小水电建设有过调研,对建设健康河湖有所了解,看到类似的情况头脑比较清楚。 包括环境在内的一些专业领域报道,普通受众的认知其实很有限。对于显性的损害,公众比较容易接受;但对于隐形、全局、长远的后果,一些政府官员和百姓其实都存在一定的认识局限。有地方违规建坝造景或者过度建小水电站,某些官员认为是发展经济造福于民,一些群众也认为是好事。但作为新华社记者,要通过深入报道和思考,揭示真相、以理服人,引导公众真正理解、认同中央环保督察的用心与深意。否则,仅凭普通经验和直觉,很容易受到采访对象观念的左右,产生摇摆,甚至误导受众。 刘江:有记者说跟随采访的过程中看到一些现象,但感觉比较零碎、单薄,很难成稿。你是怎么解决的? 刘诗平:督察组非常专业,但他们是从工作的角度展开。记者则要从新闻出发,请督察组的专家帮助我们判断问题,同时追问,集中精力把证据做扎实,发现缺漏的环节想办法现场补足。要有主动意识、全面的知识积累,否则督察组的工作节奏快,你到现场也会茫然,不知道大家在说什么。 在跟随督察组下沉时,我们发现一条河流在工程建设过程中,“三级坝”变身“五级坝”,“直线坝”变身“弧形坝”,与当初通过环保审批的批复均不相符。这是一个典型案例,但一个例子并不够,如果要让稿件更丰满、更有力度和厚度,就需要增加案例。因此,我提出去采访另一条督察组发现存在问题的河流。虽然这与督察组既定的路线安排不同,但他们觉得我工作很认真很用功,非常支持,派了一个专家陪我去。我们沿着问题河段看到,仅30多公里的河段上就可以看到7座橡胶坝。大量橡胶坝是为了调节河道径流、提升城市景观水平而建。我在现场拍了一些照片,问题一目了然。 当然,增加报道的深度,还要增加大量背景的补充,引导读者从个案看到全局。这跟摄影的道理一样,在景深的衬托下,镜头里的形象才能更饱满更突出。 刘江:《“优秀示范村”农民自建厕所却不敢用,咋回事儿?》这篇报道也冲上了热搜。这是一个反差性很强的故事,你是怎么发现的? 刘诗平:我跟着督察组去看这个村的污水处理站,发现它根本就没运转。我们估计平日它可以应付检查不被发现,但恰恰我们去的时候下雨,污水直接流到河里,问题就暴露了。我随即在手机里查相关背景,发现这个村居然是全国文明村。 一些地方靠政府财政拨款建设污水处理站,之后没钱了也不再继续维护,污水处理站沦为沉睡的设施。另外,农村厕所维护不力问题也较突出。晚上督察组回到驻地开会时,我提出写这个案例,但感到事实还需要进一步扎实。第二天专门回去拍照、补充采访村民。然后,就遇到两位老人说厕所问题。其中一位80多岁的老人说,自家建的厕所排污却要自己处理,孩子不在家弄不动,有的老人甚至都不敢在家里解大便。这个细节后来成为爆点,因为它太典型、太说明问题了。 头一天第一次在现场的时候,我还没有完全想清楚采访的方向,加上时间紧,也没能采访到这个内容。所以,如果思想没做好准备,即便人在现场,也不一定能完全抓住重点和关键细节。 我后来在网上看跟帖,全国很多网民讨论家乡类似的情况。稿子播发后地方很快完成整改,认识态度和整改力度让我感到欣慰,也感到督察工作的分量。 |